我第一次知道问卷调查能换钱，是在一个大学生兼职群里。

群里有人发了个链接，说：填一份问卷，三分钟，赚五块钱。

五块钱。三分钟。

这个时间与报酬的比例，散发着一种危险又诱人的气息。

它不像那些「一刀999，装备秒回收」的游戏广告那么虚假，又比去麦当劳做一小时兼职要高效得多。

我点开了那个链接。

那是一个很粗糙的页面，问的问题也很奇怪。

您未来半年，有购买新能源汽车的计划吗？

您家里的酱油，是海天的，还是李锦记的？

您最常喝的奶茶，是蜜雪冰城，还是喜茶？

我按照自己的真实情况，诚实地回答了所有问题。

提交。

页面跳转，一行红字跳了出来：抱歉，根据您的回答，您不符合本次调查的目标人群。

没有五块钱。连五毛钱都没有。

我感觉自己像个去面试的演员，刚念了一句台词，就被导演挥手赶了出去。

我不服气。

我又在群里找了几个链接，结果，无一例外，全都被「无情」地拒绝了。

后来，我才知道，这种模式，叫「甄别」。

每一份问卷，都像一个带着任务的间谍，它要找的，是特定的一群人。

比如，一个洗发水品牌，想推出一款新的防脱产品。它要找的，就是那些正面临脱发困扰的、有一定消费能力的、25到40岁的都市白领。

你，一个发量惊人、还在用飘柔的穷学生，它凭什么要花钱，来听你的意见？你的意见，对它来说，一文不值。

我好像懂了。

要想在这场游戏里赚到钱，我不能做「我」。

我要做「它想要的那个人」。

我开始在网上搜索更专业的平台，然后，我找到了一个叫「集思吧」的网站。

这个网站，看起来比那些粗糙的链接，要正规得多。

它有自己的积分系统，叫金币。1000金币，等于10块钱。

它有一个个人属性的页面，让你填写你的职业、收入、家庭情况、兴趣爱好……

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选项，一个邪恶的念头，在我心里萌生了。

我可以，在这里，创造一个完美的人设。

一个，所有问卷都会喜欢的人设。

于是，我开始了我的人生重塑计划。

我的年龄，不再是20出头，而是35岁。这是一个黄金年龄，上有老，下有小，是家庭消费的绝对主力。

我的职业，不再是学生，而是IT行业/市场总监。这是一个听起来就很有钱，而且很懂互联网的职业。

我的年收入，直接拉满，选择了50万以上。

我的家庭，不再是光棍一条，我已婚，并且有一个6到12岁的孩子。

我拥有两辆车，一辆是特斯拉，一辆是奔驰。

我每年出国旅游两次。 我爱喝红酒，也爱喝咖啡。

我关心金融理财，也关心孩子的教育。

我既是那个会在厨房里为用什么牌子的酱油而纠结的家庭主妇，也是那个会在会议室里决定公司明年采购哪家云服务的企业高管。

我成了一个「缝合怪」。

一个由所有高端消费品的目标用户特征，缝合而成的，怪物。

当我保存下这份「完美档案」后，奇迹发生了。

我收到的问卷邀请，数量暴增。

而且，通过率，高得吓人。

我开始了我分裂而又忙碌的「线上人生」。

上一份问卷，我是一个焦虑的母亲，正在为孩子选择哪个品牌的进口奶粉而烦恼。我对着屏幕，煞有介事地评价着惠氏和雅培的优劣，尽管我连奶粉是冲的还是泡的都分不清。

下一份问卷，我又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，对着几款轮胎的图片，一本正经地分析它们的抓地力和静音效果。尽管在现实里，我连驾照都还没考。

我评价过我从没用过的吸尘器。

我畅想过我从没住过的智能家居。

我甚至还对一款我闻所未闻的治疗糖尿病的药物，发表过我的「用药体验」。

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，在不同的剧组之间，疯狂地轧戏。

我的演技，也在这个过程中，得到了飞速的提升。

我学会了，如何在前几页的甄别问题里，快速地识别出问卷的意图。

当它问我「最近半年是否去过线下4s店」时，我知道，这是一份汽车相关的问卷。

当它问我「家里是否有宠物」时，我知道，猫粮或者狗粮的广告商，找上门了。

我还学会了，如何在问卷里，埋下「一致性陷阱」。

它会在问卷的开头，问你：「你最喜欢的饮料是可口可乐吗？」

你选了「是」。

然后，在问卷的结尾，它会冷不丁地再问你一句：「以下哪个品牌，是你最不喜欢的？」然后把可口可乐，也放在选项里。

你一旦选了可口可乐，对不起，这份问卷，你白做了。系统会判定你「逻辑不一致」，或者「随机乱填」。

这是一场，我与系统之间的，斗智斗勇。

我每天，就像一个数字世界的拾荒者，在这个网站上，捡拾着那些价值几块钱、十几块钱的金币。

一个月下来，我靠着我那些虚构的人生，赚了四五百块钱。

我用这笔钱，给自己买了一双新鞋。

当我穿着这双真实的新鞋，走在校园里的时候，我心里有一种非常荒诞的感觉。

这双鞋，是我用我作为一个35岁的、年入50万的、开着奔驰的IT总监的「身份」，换来的。

我到底是谁？

是那个在宿舍里，吃着泡面，对着电脑屏幕，扮演着各种角色的穷学生？

还是那个，在数据世界里，被贴上「高净值用户」标签，被无数品牌方争相讨好的，成功人士？

集思吧这个地方，对我来说，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兼职网站。

它像一个巨大的、光怪陆离的社会模拟器。

我在这里，看到了一个产品，在上市之前，是如何小心翼翼地，试探市场的反应。

我在这里，看到了一个品牌，是如何不惜花费重金，去描绘它想要触达的那个「完美用户」的画像。

我在这里，用最直接的方式，感受到了商业世界的脉搏。

那些冰冷的、枯燥的商业报告，在这里，都变成了一份份具体的、需要我投入「情感」和「演技」去完成的问卷。

我的观点，我的选择，我的每一次点击，都在以一种微弱的方式，影响着那些我可能永远不会购买的商品，未来的命运。

这感觉，很奇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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